向京,1968年生,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中国当代雕塑家代表人物。举办过个展《白日梦》、《镜子里的女人》、《保持沉默》、《你的身体》等。
采访向京当天,上海一直在下雨。由厂房改造的工作室里,到处堆放着直冲房顶的“女人”。今年是向京雕塑亚洲巡展年,作品全部以“全裸”的姿态展现各种女性身体。刚过40岁生日的向京,打算以这种方式告别过去,开始崭新的创作。
镜头前的向京,犹如任性的精灵,随着音乐轻摆身体,小女人,很瘦小,却让人感觉有一股暗潮涌动。她说自己是一个食草动物,意味着没有攻击性,活在自我的世界里。她随身会装3个不同用途的本子:日记本、记事本、摘抄本,还有一根跳绳,“用来提醒自己,人要有积极的状态,不能总是惯性地活着。”
个人主义者的超验转变
■ 《心理月刊》: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跟过去的创作进行告别呢?
向京:我是一个比较本能的人,会对自己此时此刻存在状态有很多感受,所以说,我做的东西跟我想的一些问题是契合的。随着年龄增长,这样的积累越来越多,有一点儿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我的生活特别单调,艺术就是我对世界看法的一个最重要的出口。
本质上,我的女性思维很明确,这么多年,对自己作为一个女性存在的事实,纠缠不休。我所有思考问题的来源都是依赖自己有限的经验,成长对我而言是缓慢的。过去困扰我的问题通过作品已经解决了,到了40岁,我的感觉是可以做出一点点超验的东西。
■ 你是一个比较固执的人吧,外界很难影响到你内心坚守的经验。
也不是,人不可能和一个大时代去抗争,作为一个艺术家,我太感谢这个时代了,如果没有这样一个时代,也就没有你现在所说的固守,也不可能有我现在能够不去受很多事情干扰的状态。目前,我已经彻底解决了简单的生存问题,比起大多数人,有一些思考完全可以抽离自我的小范畴。比如说,以前我可能只是考虑自己的生活,现在我会去真的关心社会,而不是概念上的关心,没有行动。
■ 那你是怎样实践去真正关心社会的?
10年前,遭遇四川地震,我会很动情,但是不可能进一步去想自己能做些什么,也不可能把它放在一个体制内,或者整个世界中进行思考,惟一能做的就是简单地付出自己的情感。我绝对是一个个人主义者,很多事情就像你讲的,很固执,现在正慢慢地摆脱这样状态,拼命想扩大点。
我认为所谓的善举,可以在一个更大的社会层次内推动,这是对个人的要求,也是对他人的期待,但是前提一定不要考虑所谓的世俗评判,付出多少不要以一个价值观标准去要求。
另外这件事情已经被利用的太多,对此我开始感兴趣,也许以后等我有足够的智慧和更多的社会经验和名利后,我会越来越感兴趣。
■ 认识到这个层面,对自己有什么影响?
我觉得现在没有真正地,很好地利用自己这样一个身份,没有利用好这个能量,还是一个非常个人主义的人,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当然这是最舒服,最安全的状态。我现在去尝试,不仅仅这么活着。因为我一直相信艺术是有力量的,能够去触动别人,我也一直对人性深层面的东西感兴趣,这一点可以作用于人。我觉得当代艺术大部分都丧失了这点,就像“妓女”一样,因为有人买就有人卖。
■ 你用了很醒目的词,也包括自己吗?
我从来不想妥协,要是妥协的话,可能不会有今天这么大的成就,这是我坚持的一个好结果。比如,我做的小东西,卖得很好,特别容易收藏,容易被人接受,但是,我就变得特别痛苦,因为就小件雕塑品的艺术力量而言,我已经不感兴趣,我找不到做这件事情的价值。
■ 你很警惕这一点。
非常警惕,只要碰到,我就觉得痛苦。做雕塑实际很来钱,早年间,我的师兄,老师大部分都是靠做城雕来挣钱。我讨厌做,这是生意,根本不是艺术创作。任何事情有了甲乙方关系,就是生意,乙方要满足甲方的需求去做,还要签合同。这么多年我都自己做,不是说你收藏我的作品才能被打动,我特别感兴趣,特别着急的是让更多人看到。比如说美术馆收藏,当然是可遇不可求,这对我来说是公共利益,我介意传播本身,而不仅仅说这个东西可以换多少钱!
超越世俗,才能过好生活
■ 你说从小有两个想不明白的问题,其中之一就是为什么是女的,一直不能接受自己的形象和身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认识?
我觉得每个女孩都会有这样的过程,有性别概念时,就觉得世界上为什么有男人和女人两种完全不同的人?包括第一次来月经,很慌张,妈妈镇静地递给我一个月经带和一个小胸罩,说我已经成为大人,我还是想不明白。直到青春期,我才可以比较系统地想,那时候特别痛苦,几乎快得抑郁症。因为我过于敏感,看到别人悲伤,我也会很悲伤。
有时候想做男孩子,很随便,又很强壮,不会有那么多小情感,我就这样来回折腾。所以开始做艺术时,挺伤感的,表现出的都是对人存在的一些困惑和难题。直到快40岁,我才能够认可自己的身体,之前很难接受人的精神一定要依附在肉体的存在中。
■ 所以你创作了一些看起来不美的女人,跟从小的认知有关联吧?
我做的东西非常美,只不过没有按照通常艺术价值观的美去要求她们,比如完美的人体比例,杂志上的假面模特。我喜欢各种各样的女人身体,特别着迷于做那些小伤疤,赘肉,还有毛细血管,你看她时就像读一个完整的故事,里面有很多内容,我不愿意她就是一个观念性的东西。我工作需要花很长时间,我能感觉到跟一个人面对面地站着,我看她,她也看我,这就是我想要做的艺术里面最最动人的地方,她就像一面镜子,从里面看到自己。
■ 这跟《心理月刊》的定位(一本镜像杂志)不谋而合,对于我们所倡导的“更好地生活”,你是怎样理解的?
很重要的就是自己要坚信某一种东西,而这种东西应该是远离,或者超越世俗的价值观,这样才可以真正地过好生活。比如我可以不关心很多对于别人来说很麻烦的问题,变老了,皮肤差了,衣服穿不对,我就是一个简单的特容易关门的人,因为人生不可能什么都照顾到,这是一个选择和取舍,扔掉什么,拿到什么,你要明确这一点,很多想不通的事情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 你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
非常满意,我经常开玩笑说,在任何一个刹那,突然间不小心我死掉了,我都不后悔,我觉得我活着够本了。每一时刻,我都会觉得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