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意是我生活的必需品”
李银河,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研究员、教授、博士生导师。电子杂志《GALA银河》主编。致力于为亚文化群体发声。一个母亲。
善意在我看来就是一种友善的态度,生活中照料病人是善意,看到有人打架就去制止是善意,别人有困难去帮助是善意……这些事我都干过。也许换句话说,不该你做的,你去做,就是表达善意。
善意是我生活的必需品,也应该是每个人生活的必需品。如果人们大多都怀着善意去生活,那么整个社会就会祥和多了。现在,各种各样的犯罪、偷窃、抢劫、杀人……层出不穷,频繁得让我一时间都难以指出令我印象最深刻的。而这一切,都在暗示着人们对于他人没有一个基础的、友善的态度。如果我们从善意出发,那么我们的生活也会传递善意。
善意的对立面是恶意,我们能体会到的,不仅仅是个体的恶意,还有社会中的许多不友善。这个在服务业体现得特别明显,比比皆是:医院对病人不耐烦,学校对孩子不耐烦……我们都接受过“服务”,我们也都遭受过别人的不耐烦。这个“不耐烦”,就是不友善、不平和,也是更多不友善、不平和的源头——许多矛盾就此滋生、成长,形成更恶意的漩涡。
可是,当别人对我表达善意的时候,我会特别感动。我的孩子学习不是一般的困难,孩子的老师非常耐心地帮助他解决学习上的问题,我觉得这已经超越义务,是老师的善意在作用了。这也是这段时间最让我感动的事情。
当然,善意有时候会很孤单,也需要被滋养。我想它首先一定要有一个安全而温饱的基础。很多不善意都来自不信任、没有安全感。
比如最近,我们主导了一个关于家庭成员关系的社会调查,这个调查需要入户来做。结果,有一个家庭居然报警了,最后我们是到派出所“解救”了我们的调查员。可以说,我们的调查员就遭遇了不善,而这个不善意来自这个家庭对他的不信任感,也来自社会给这个家庭带来的不信任感。现在想来,那个家庭一定是因为害怕我们的调查员是坏人,担心他是打着社会调查的名义去侦查他们的家庭情况的,才会报警的。
人之初,到底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呢?这个争议一直很大。西方一直都相信性恶论,他们认为光树立一个榜样、没有惩罚机制、没有约束体系是不行的。只有惩罚才能制约行为,所以他们才会制定法律法规。
我觉得,与其说一个人生下来性善或性恶,不如说人生下来都是自私的,会趋利避害。所以我相信只有在安全和温饱的基础上,善意才会走得更远。
“善意可以轮回”姚笛,著名演员。主要作品有《红楼梦》、《孽债2》、《南京!南京!》等。
整整5年,我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揣摩着《红楼梦》和王熙凤。我认为王熙凤与刘姥姥的关系可以说是表达与接受善意的一个经典例子。
刘姥姥一进大观园的时候,王熙凤虽然打心底没将这个土得掉渣的远房亲戚放在眼里,但还是周济了她一些财物。等到二进大观园,虽然不过是供老祖宗、太太、小姐们取乐的角色,刘姥姥走的时候还是收获颇丰,并且得到了王熙凤的认同,替巧姐取了名字。以至于贾家家道中落初见端倪后,王熙凤敢于把巧姐托付给刘姥姥,终究免去了女儿被卖的厄运。
可见,一开始没有想过回报的善意,通过轮回,产生了因果效应。这个过程可以很快,也可以很慢。记得我还在上大一的时候,有个老师对我们说千万不要在人前说他人的坏话,因为总有一天,那话会传到那人的耳朵里,随后他/她便会同样编排你的不是,最后形成一个恶性循环。反之,如果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多多帮助别人,夸赞别人,那么我们的气场就会是一个良性的互动关系。
善意的对立面是恶意。在我看来,网络在传播信息上功不可没的同时,也提供了一个让恶意孳生的温床。因为不受限制,网络上的话语权来得过于容易,某些人就利用这点编造一些诋毁他人的言论并大肆传播,继而引发一些本来完全可以避免的口水之战。在不知道真相的时候,我会选择沉默;但别有用心的人就会捏造事实来宣泄他们失去平衡的心态。
我最近的生活可以说充满着善意——有来自亲人的,来自朋友的,还有来自我连面都没见过的粉丝们的。他们放学后背着书包来为我加油,用勤工俭学的钱为我买鲜花和礼物,还在网络上给我留言,让我不要介意那些风言风语。我从没想到,一群不认识的人会给予我如此无私的爱。承受着这样的善意,我的心变得宁静而温暖。我坚信人间的善意会像离离原上草,在春风里生生不息。
“善意,就是对恶人行恶”
李承鹏,著名足球、时政评论员。他敢于针砭时弊,在评论界以犀利、诙谐著称。
善意,分大善和小善。我们常说从小善做起,可我认为,社会层面的大善解决了,才能行小善。在信仰和精神的危机中,礼孝廉都只能是口号。
之前的一个新闻,南京老太太摔倒了,好心年轻人去扶起她却被讹上了。这看似小善小恶。可上至法院也不支持善良者,小伙子还得赔钱。而判决的理由竟然是,如果不是他撞倒老太太,他完全可以“自行离去”,但他未作此等选择,显然“与情理相悖”——在法院眼中,好人好事都成了违背情理?这还是小善和小恶的问题吗?
我们要与人为善,得首先把大善的问题解决了。而无法相信别人的善意几乎是整个社会的通病。有一次我开车,绿灯指示我可以走了,可是斑马线上还有行人在闯灯,我就停住了。有一个中年妇女,又想抢灯,又害怕被车撞到,于是在路中间迟疑,我在车里做了一个“请走”的手势,说,你先走。她恶狠狠地跑过来敲我车门:你龟儿子骂我?我告诉她,我让她先走。她好像明白了,但还是骂骂咧咧地离开。我后面的车辆也一直焦躁地按着喇叭催促我。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社会现象,前面的人不相信你对她好,后面的人也不相信你在对别人好。随着80后、90后这一代登上社会舞台,情况可能好了一些,“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我小时候,发生过为抢购豆腐杀人的事件。这种事不会发生在现在年轻人身上了。但进步也是有限的。今年“快乐男声”最后一场比赛,我担任评委。三个选手我必须支持一个,最后我选择了原创的刘心。结果网上有两万条恶意骂我的评论,来自另外两个选手的粉丝。我觉得他们很容易受到伤害,而对自己的父母都没有那么誓死捍卫。可是狂热能持续多久?中国式的偶像,有多少人不是短时间就无影无踪了?在没有信仰的社会,这样的事情并不奇怪。大善不解决,信仰不解决,谈小善很难。
落实到表达善意,这是一个能力和技术问题。善意,就要对抗伪善。中国有些所谓的知识分子,不去关心老百姓的疾苦,坐而论道,好打太平拳,如果有人落难了,避之不及。前段时间方舟子遇袭,马上有人跳出来说他炒作。我不见得支持方舟子的全部学术理论,但这件事我是支持方舟子的,可马上又有反对他的人跑来骂我。
善意,还应该对恶人行恶,一定不要让坏人过上好日子,否则好人就要遭殃。中国几千年来有儒家思想,如今有专家思想,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把“善”变成了“骟”,人性都给阉割了。比如面对不良房产商,三五万元一平方米的面积,贵比金箔,他再黑心的话,难道我们能宽恕他吗?宽恕他老百姓怎么办?善良者的沉默,才让邪恶者大行其道。
但对付恶人,得讲技术含量,迂回包抄。这些年我一直处于恶意的漩涡。以前我会觉得情何以堪;现在不会了,抱怨是弱者,学会保护自己,与恶人周旋才是强者。
“善意是一种气场”
郝蕾,著名演员。主要作品有《少年天子》、《白银帝国》、《我的兄弟叫顺溜》等。
这是一个信任危机的时代。压力大、物欲强,很多人觉得散发善意就损失了利益。我是一个简单的人,很容易付出热忱。但这些年来,善意待人未必得到善意的回馈。我困扰过、叛逆过,现在,坦然了。
还在上海戏剧学院读书的时候,我就拍了《17岁不哭》和《姐妹》,每天邮箱都堆满了影迷的信件。我挺兴奋的,把感人的信件跟同学分享。渐渐地,我发现好多同学都不理我了。后来有一个女孩跟我说:你就别显摆了……我很委屈,单纯的初衷并没有得到善意的回应。有一次到北京拍戏,好多学生热情地跑来找我签名,我极端地不高兴,想要逃离。中国人说,枪打出头鸟。有时候哪怕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特立独行也会引来流言,甚至连多年老友都会被流言左右。类似这样对人性的困惑持续了很多年,反反复复。幸运的是,仍然有那么多点点滴滴的善意在温暖着我。
去年接拍《人鱼小姐》那段日子,我正经历特别艰难的时刻。导演见我的身体状态不好,把整个拍摄周期作了调整。他对我说,你再回去休息二十几天,那时候我们会磨合得很好了,你进来拍也会顺利一些。这之前我根本不认识导演,他却那样替我着想。拍摄中,没有工作人员把我当成受伤的人,刻意跟我说“加油”,但细微处让我备感受到尊重和照顾。善意是一种气场,在那个剧组里,周围都是善意的目光和举动。杀青的时候,我非常舍不得说再见。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就这样在或善或恶的境遇中沉浮,经过这些年的磨砺,面对善与恶,我有了不同的解读。
我从小就独自在外生活,缺乏安全感,遇到一个能共鸣的朋友,就会把他/她当作亲人,完全信任。但演艺圈是一个被放大的名利场,有的人会为了贪念,用恶意来辜负你的善意。一开始,这对我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会恨恨地说,我不再相信爱情和友情。但我的本性终究无法改变,我依然会义无反顾地付出,只是心境不一样了。即使新朋友伤害了我,我也有了抵抗力:我真诚、喜悦地付出过,就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了。即便对方不是真心的,那是他/她的损失。当下呢,缘分尽了,重新出发。
我表达善意的方式也在改变。去年助理偷钱的事让我反思了很多。一个20多岁的女孩,跟随我3年多。我去超市会为她买喜欢的零食;天凉了会给她添置衣服……这样的善意却孳生了她的贪念,她渴望过跟我一样的生活,可收入支撑不了,最后发展到偷钱。这让我明白,真正的善意不是无底线地对一个人好。我仍然关心现在的助手,但我会给她传递一个更好的心态和精神理念。正如佛教所说,捐钱捐物有福报,但传达正觉正念才是更大的福报。
“善意必须要有修炼”
张大春,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硕士,当代最优秀的华语小说家之一。曾任教于台湾辅仁大学、文化大学,现任电台主持人。
对我来说,善意是无法检验的。我能够想到的最贴近善意的境界,是孔夫子那八个字“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这句话的意思是,在你还没有用各种方法去验证之前,不要假设“这个世界跟我是对立的”。假设人在任何一个处境里面,都像原始人在荒野里面,认为环境充满了危险,那你也是一个充满危险的人。所以,很多小说里描写人与野兽的关系时,人在野兽的眼睛里面一方面看到自己的恐惧,另一方面也会感受到对方的恐惧,而这个恐惧如果在稍微失控的状态下,就会造成互相的杀戮。意、必、固、我的防卫树立起来了,是不可能有善意的。只有在人假设自己无敌的情况下,他才可能有善意。有的时候,自己是自己的敌人;有的时候,成见是自己的敌人;有的时候,历史的教训或者经验、挫折是自己的敌人;有的时候,稍微负面一点的心理反应,都会成为自己的敌人。如果人能够锻炼自己,随时无敌,那么善意会比较多一点。
我无处不感觉到善意,我跟所有导演合作大概都是这样的。王家卫让我帮他写《一代宗师》的剧本,改了80稿,来往了160封邮件,结果都没有成功。我的朋友常常说他为什么这样挑剔你,我根本不认为他是挑剔,他是不断地在拆解,你给他什么东西他都要再拆一遍。如果我没有善意的理解,我的自尊心会受辱。他对我也有善意的理解,知道我永远不会为修改发生冲突。到后来,我的期待是你根本不必挂我的名,我也不收你编剧费,我这样给你搞,你怎么付得起呢?可是,因为是朋友,能在什么地方帮上什么忙,我就帮什么忙。他让我帮他写毛笔字,我就帮他写毛笔字。写着写着不好用,那我给你介绍别人来写。那种合作是非常优美的。
我跟台湾京剧演员吴兴国合作两个本子,第一个叫《水浒108》,第二个叫《契诃夫的欢乐时光》。第一个是实验京剧;第二个是音乐剧,我就做二十几首歌。我们的合作很简单,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你觉得不对劲我就改。很多人都以为编剧是一个独立创作,我不是这样认为。编剧是服务,为这个作品真正的创作者就是导演服务。编剧就要认这个份儿,你是去替创作者服务,你不是创作者。这个是需要善意的,不然的话,你会说你凭什么改我的,我的人格我的面子我的尊严受到打击了。如果认知自己的自我比较小的话,善意就会比较大。
善意必须要有修炼。我年轻气盛过,但是姿态没有高过。因为创作者跟路边任何一个行业的人都一样,苏东坡的诗讲“惟有王城最勘隐,万人如海一身藏。”站在一万个人里面,你没有任何突出之处,人在那样一个背景里面被淹没。你存在于一个被淹没的环境里面,得奖什么的是没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