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解析庄子哲学外化而内不化

人活在两个世界里面。外在是有形可见的,与众人共同组成的世界,内在还有一个自己内心所思、所感的世界。这两个世界之间常有落差现象。

我们曾说过,庄子的建议是由「重外轻内」转向「重内轻外」,最高的目标是「有内无外」。他为此创造许多名词,如「天人」、「神人」、「真人」、「至人­」等。换言之,我们「凡人」正是活在外在世界里面,以它做唯一的存在领域,以致得失成败与喜怒哀乐也因而随人俯仰,活得非常辛苦与不值。

现在,庄子说得更清楚了,叫做「外化而内不化」。「化」字有何指意?这种对外及对内的态度真的可以用来处世,并验证庄子的智慧吗?我们思考此一问题,相信会获得不少启示的。

1、「外化而内不化」的文本


在〈知北游〉中,庄子虚拟一段颜渊与孔子的对话。其文大意如后:

颜渊请教孔子说:「我曾听老师说过:「『不要送往,不要迎来。』请问其中的道理。」

孔子说:「古代的人,随外物变化而内心保持不变;现在的人内心多变而不能随外物变化。能随外物变化的人,就是因为内心持守不变。他能安于变化,也能安于不变化。要能安然与变化相顺应,就须合乎分寸。」

他接着说:「圣人与万物相处而不伤害万物,不伤害万物的人,万物也不能伤害他。正因为无所伤害,才能与人相往来。山林啊,原野啊,都能使我欣欣然快乐啊!快乐还未结束,悲哀又接着出现。悲哀与快乐来临时我不能抗拒,离去时我也不能阻止。」

以上这段数据告诉我们庄子的处世秘诀,就是「外化而内不化」。所谓「外化」是说随着外物变化;所谓「内不化」是说对于悲哀与快乐「不要送往也不要迎来」,保持寂然不动的超越态度。

为了说明「外化」,不妨参考儒家的处世哲学。儒家思想的优点是「真诚」要由真诚产生内在的动力,由此要求自己去行善;与此并行的观念是「善」,其意为:我与别人之间适当关系之实现。以一句话来说,就是「人性向善」。于是,人生的过程是「择善固执」,最高目标是「止于至善」。既然这一切都环绕着「善」,即人我之合宜关系,所以儒家的「外化」是其理论上无可逃避的要求。在儒家,修养的最高境界是圣人,而圣人是不可能关起门来成就的。儒家为何要入世,又要淑世,充满忧患意识,对人间常觉有所憾,因而积极从事教育工作与政治活动?这一切如果只是简单理解为「利欲」熏心,那是不正确也不公平的。

既然如此,儒家思想在落实于「外化」时,又采取何种有效策略呢?以孔子与孟子的说法为据,我们可归纳出在「择善」采取行动时的三点考虑。当我与别人(从父母到天下人)来往时,所要求自己的是:

一、内心感受要真诚。

二、对方期许要沟通。

三、社会规范要遵守。

譬如,我与父母相处,应该履行孝道。此时我内心的真诚感受是希望父母因为我的某些作为而快乐。其次,我不能一厢情愿,或者只是行礼如仪,而忽略父母对我的期许。天下人这么做算是孝顺,我同样这么做却未必算是孝顺,因为我的父母有不同于天下人的父母期许。这时要努力与父母沟通,设法寻求共识。再者,我的孝顺行为不可违背社会规范,此所以孟子会认为,舜不可能同时担任天子,又曲意维护他的父亲。他若辞去天子之职,则不妨以儿子的身分去孝顺父亲。

以上三点考虑之间经常会有冲突与矛盾。于是儒家的教育几乎「永无」成功之望。当然,在儒家可以主张真诚为先,但求心安。但是人间多灾多难,忧患无时或息。一旦忽略真诚警觉的心,很容易变得虚应故事,或者用假仁假义来搪塞别人的期许。天下自此更为混乱了。庄子原本并无批判儒家的念头,他只是无法忍受孔子的后学满口仁义道德而言行又不合乎规范,为世间带来各种后遗症啊!

〈天下〉描写庄子时,也谈到他的处世特色:「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意思是:他独自与天地精神(亦即「道」或「造物者」)往来,而不轻视万物,不质问别人的是非,而能与世俗相处。这句话后半段不是「外化」的写照吗?

〈养生主〉说:「安于时机并且顺应变化,哀乐之情就不能进入心中。」这句话先说「外化」,再说「内不化」。两者搭配得宜,才是庄子所肯定的处世之道。我们对「外化」已有初步认识,接着要探讨的是「内不化」,而这显然是个更大的挑战。

2、内在修行


在〈人间世〉中,颜回既有热忱又有理想,主动想去卫国劝谏国君好好照顾百姓。孔子提醒他贸然前往恐有性命之忧。照理说,孔门弟子以颜回的修行最佳,既有学问又有德行,如果连他都成不了事,孔子的教育还有甚么希望呢?

这些当然是庄子所虚拟的故事。接下去的发展如何?颜回提出他的三大法宝:内直(向自然看齐),外曲(向人们看齐),成而上比(处处引用古人之言,向古人看齐)。孔子依然认为不可行。颜回有些绝望了,就请求孔子指点。孔子告诉他要「斋戒」。这不是一般的斋戒(不喝酒吃肉),而是「心斋」。

孔子说:「你心志专一,不要用耳去听,要用心去听;不要用心去听,要用气去听。耳只能听见声音,心只能了解现象。只有在空虚状态中,道才会展现出来。空虚状态,就是心的斋戒。」

谈到「听」这个动作,用耳是最自然的,用心也可以说得通;都是有一个听的主体。但什么是「用气去听」呢?既然这是「心斋」之后的效果,我们可以联想到庄子常说的一句话,如〈齐物论〉开篇所云:「形体固然可以让它如同槁木,难道心神也可以让它如同死灰吗」?自此以后,「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一语成为庄子笔下的修行标准。但是,我们不禁要问:如果真是如此,人生还剩下甚么?如果「心如死灰」代表「心斋」,那么,所谓的「听之以气」,又是何意?

为了说明其中道理,必须知道庄子对「人的生命结构」的看法。人的生命有三个层次,身体是外在有形可见的,心智是内在运思抉择的主体,另外还有一个所谓的「精神」。精神平常隐而不显,必须由修练身体,尤其是修练心智之后,才有可能呈现。那么如何修练心智呢?

〈达生〉有一则寓言可以用来说明。

纪渻子为齐王培养斗鸡。培养了十天,齐王就问:「鸡可以上场了吗」纪渻子说:「还不行,牠现在只是姿态虚骄,全靠意气」。

过了十天,齐王又来问,纪渻子说:「还不行,牠对外来的声音及影像,还会有所回应。」

再过十天,齐王又来问,纪渻子说:「还不行,牠还是目光犀利,盛气不减。」

再过十天,齐王又来问,纪渻子说:「差不多了,别的鸡虽然鸣叫,他已经不为所动了。看起来像一只木头鸡了。他的天赋保持完整了。别的鸡没有敢来应战的,一见到他就回头跑走了。」

这篇寓言虽然在谈培养斗鸡,但其实说的是人的修行,要如何由「重外轻内」转向「重内轻外」,也即是人们修练心斋的具体方法。简单来说有四个步骤:

一、虚张声势:姿态虚骄,全靠意气,想要胜过别人。

二、准备反击:对外来的声音影像有所反应。

三、收敛过程:但仍目光锐利,盛气不减。

四、天赋保全:呆若木鸡,无视于外。

问题是:人的天赋在出生时原是完整的,后来为什么会失去,以致现在修行的主要目标是恢复完整的天赋呢?这个问题简单说来,就是人的社会已经误入歧途,以致小孩的成长过程无异于丧失或伤害其天赋的过程。学习庄子,就是要悬崖勒马,早些觉悟原来人的内心世界是完整而美好的。

所谓的「内不化」,当然必须预设人的内在世界是值得保存的。为何值得保存?因为「道」会展现于其中。〈知北游〉说:「精神生于道。」由此可知,精神是人的生命中「与道互相呼应」的部分。为了产生这样的呼应,先须经过「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心斋功夫,使人的生命最上层的部分得以彰显。

只有抵达这样的境界,才有条件宣称「内不化」。否则,光是「内不化」一词也有可能形同自我执着,那就完全偏离庄子原意了。

3、人生启发


关于人的「心」,不是可以简单说清楚的。我们依其作用,分由四个层次来理解。

首先,心是感觉与情绪的主体,随时按照外界的刺激而产生反应。譬如,喜怒哀乐这些感受,必有一个主体在其中。

这样的心离不开身体的作用。庄子说:「人承受形体而出生,就执着于形体的存在,直到生命尽头,它与外物互相较量摩擦,追逐奔驰而停不下来,这不是很可悲吗?」(〈齐物论〉)」许多人想尽办法保持形体的美好,甚至不惜整形换肤,好像身体就是全部的自我。庄子认为这是可悲的!

其次,心代表自我意识,是个计较利害关系的主体。「人们睡觉时心思纷乱,醒来后形体不安,与外界事物纠缠不清,每天勾心斗角。」(〈齐物论〉)社会人群主要以这种自我意识在在互相来往,到处显示的都是底下八种毛病:「不是自己的事却要去管,叫做包揽;没有人理会却要进言,叫做逞舌;揣摩别人的心意来说话,叫做谄媚;不分辨是非就说话,叫做阿谀;喜欢说别人的坏话,叫做谗言;排挤朋友,离间亲人,叫做贼害;称赞出于狡诈虚伪,藉此诋毁别人,叫做邪恶;不分辨善恶,两边都讨好,暗中获取自己的利益,叫做阴险。」(〈渔夫〉)这些毛病不正是出于计较之心吗?这些毛病若不消除,自我根本毫无出路。

然后,才是懂得自我反省的心。庄子用「忘」字来加以描述。由于注意力由外在收回,人忘了计较,才有舒适之感。他说:「理智上忘了是非,是心造成的舒适。」接着出现的是:「没有内在的变化,也没有外在的盲从,是一切都恰到好处所造成的舒适。从舒适开始,然后没有任何情况会不舒适,那就是忘了舒适所造成的舒适。」(〈达生〉)这表示人心安于当下的状况,无所求也就无所待。

我学习庄子,最受启发的是「不得已」一词。这词出现于孔子为颜回描述「心斋」之后的结语。他说:「你可以进入世间的樊笼游玩,不再为虚名所动。意见能被接纳,你就发言;意见不被接纳,你就缄默,没有执着也没有成见,一颗心就寄托在『不得已』,由此培养内在自我。这就是自处的最高原则了。」(〈人间世〉)

我对「不得已」的理解是:当各种条件成熟时,我就顺其自然。在此,并无委屈、无奈,被迫之意;而是要求作正确的判断,就是判断做任何一件事时,「条件是否成熟」。这是需要彻底了解人情世故以及人间互动的微妙法则的。若是条件成熟,则做起事来「事半功倍」,水到渠成。否则难免自讨苦吃,增加多少复杂的恩怨。以一句话来说,就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知道这些是无可奈何的(不得已),就坦然接受为自己的命运。

抵达这一步时,就有可能展现出「精神」了。精神不是外加于我的,而是在我排除了心的各种障碍与遮蔽之后,回到自己身上,再以虚静方法来化解我执,然后它就自动由于「道」的启发而展现出来的。庄子用「灵台」、「真君」等特殊名词来描写精神。

在〈刻意〉中,庄子说:「精神四通八达,无所不至。上接于天,下及于地,化育万物,不见迹象;它的功用是与上帝一样的。纯粹朴素的道,只有精神可以保守住它;保守住它而不丧失,就会使精神变得专一;专一就能与真实相通,然后合乎自然的规则。」

能够修行到精神呈现的境地,就会明白庄子笔下的特有名称,像「真人」、「神人」、「至人」、「天人」了。他在〈大宗师〉连续几段都在描述「古之真人」,读了真是让人心向往之。光是最简单的「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大概我们现代人就会承认那是莫大的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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